我的父亲
◆杨东志
父亲是我的偶像,从始至终。我的父亲是一个共产党员,也是一个农村基层干部。但是,我之所以崇拜他,并不是因为这些。而是我感到他无论做什么,都有自己很好的办法,甚至可以说是“举重若轻”、“应付自如”、“游刃有余”。
我对父亲最早的记忆,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。记得那是一个春天,阳光明媚,奶奶正抱着我坐在堂屋门口“晒暖”(方言。即晒太阳取暖),父亲从外边回来了。奶奶说:“家里又没有吃的了。只够维持今一天。”父亲微微一笑,对奶奶说:“没事,有我呐。”说完,还疼爱地打了我一个“响鼻”。第二天,父亲就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麻袋红芋片子(即红薯干)。
那年月,每到春天,不单单是我们家,而且是几乎所有的农家都一样,缺吃少喝,正经八百“青黄不接”的季节。说实话,我不喜欢春天,就连多年来我创作发表的数千篇诗文,也没有一篇(首)是写春天的。为什么?就是因为它的“青黄不接”。
我七岁那年,因为会背全本《毛主席语录》,被评为县级“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”,要到县城出席表彰大会。父亲可能是认为我给他“长了脸”,特意向邻居借了六块钱,在裁缝铺给我做了一件蓝咔叽“短大衣”,还用一张狗皮做了一个毛领。这种衣服,在当时可谓“帅呆了”,十里八村也找不出第二件,因为只有“公家人”(方言。即吃“商品粮”的干部或职工)才穿得起。虽然公家管吃管住,但老师还是交代我父亲,让父亲给我“带几个零花钱”。父亲出去了一会儿,像变戏法一样,就把七毛钱放到了我的手里。“把钱装好,别弄丢了。”最后又补充了一句:“不要乱花。”我记得非常清楚,会议按照每天一块二毛钱的“务工补贴”,发给我八块四毛钱。期间,我花五毛钱买了十个毛主席像章,剩下的加上临去时父亲给我的七毛钱,散会回来我把八块六毛钱全部交给了父亲。当时,我看见父亲笑着却流下了眼泪。
父亲是一个热心肠,喜欢“管闲事”,只要谁有困难,他都会尽力而为。所以邻里相亲有了“大事小情”,都来家找他商量。他也不失众望,总能想出解决的办法。
我大舅有一个朋友叫刘坤良,他姑父在新疆一个什么县任县委书记。两个人一商量,便决定去新疆找这位亲戚,希望他能够在那里给自己安排一个工作,不再土里刨食。年轻人雷厉风行,第二天便卖了一些粮食,凑足了路费出发了。
谁知我大舅这一走,便杳无音信。加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开始,社会上风言风语地流传一些“武斗”的事情,我大妗子担心害怕了,刚开始是以泪洗面,再后来便隔长不短地来找父亲“想办法找一找”,从她家到俺家,十多里的路程,常常天不明就来到了。碍于亲情,父亲决定亲自去一趟新疆,寻找我大舅。很快,父亲就出发了。临行他担心路费不足来回,加之听说新疆毛线比内地贵,便临时决定带一些,到了新疆赚个“盘川钱”(方言。车旅费的别称,又叫“川资”)。于是就在漯河临上车以前,买了二十多斤毛线。谁知正要登车,就被“工作人员”查住了,不但没收了毛线,就连人也给扣下了,“罪名”是“投机倒把”。几天后,人放了,回来后却背上了一个“留党察看一年、撤销职务”的党纪处分,同时罚款一百二十元。因为没有钱交罚款,公社“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”决定“以物抵款”,把我家院子的大门、堂屋门和房前的一棵黑槐树,各估价四十元。当天我放学回家,看见门上、树上分别都用红漆写着“40元”,感觉非常奇怪,就问母亲是怎么回事。当我知道这些东西已经不再属于我们家的时候,我哭了。父亲一见,还是微微一笑:“没事孩子。不值得哭鼻子。”不过,在具体“执行”的时候,有关人员只是把那棵黑槐树弄走了,两合门却留了下来,“这门先不弄了,你们继续使用,一个家没有门咋能中。”后来也就不了了之、无人提及了。再后来,我就暗想:“也许这就是‘人性化’吧。”
当然,父亲新疆也没有去成。好在几个月后一天,我大舅自己回来了——虽然穿得破破烂烂,叫花子一样,但人还平安无事。
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时候,我家因人口多,分得了一头牛。邻居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:“大家都没有牲口,搁犋的也找不着。马上就要收麦了,看你咋驶牛?”听别人这么说,我也开始担心。但见父亲微微一笑,回答道:“放心,我有办法。”结果临收麦之前,父亲到供销社买了一个比较小的打场磙(石磙),打场时一头牛拉着也是“优哉游哉”,问题迎刃而解。
我高中毕业那年,是公元一九七五年,严格地说应该是一九七四年毕业。因为那是“文革”期间改“暑假毕业”为“寒假毕业”、复又由“寒假毕业”改回“暑假毕业”的第一年,延长的半年我和同学们先是按公社革委会的安排去帮助建轮窑厂,时称“社队企业”,后又回校“学医”。直到七月份方才发放毕业证,我们这些人也被称之为“回乡知青”,开始“向贫下中农学习”了。自然,考大学是不可能的,因为那时候推行的是“推荐”,已经取消了“高考”。
一个偶然的机会,我到一个在地方国营鹿邑县印刷厂工作的邻居家“串门”,在椅子上看到了一本“内部交流”的文艺刊物《鹿邑文艺》,打开一看,一篇短篇小说吸引了我,自然是一气看完。当时我想:“这种东西我也会写”。继而突发奇想,做起了“作家梦”。我向邻居大婶说:“婶子,这本这本杂志我拿走看看,完了我就给你送过来。”“你拿走看吧,不要了,反正家里没有人看。”一本杂志看完之后,我越想越觉得自己适合“当作家”。于是,当晚我就捉笔弄出了一个短篇小说——《一瓶酒的故事》,第二天就让前来给大队送报纸的邮递员杨鹿捎去寄给了《鹿邑文艺》编辑部。年轻人做事是“三分钟的热度”,寄了就寄了,随后便置之脑后。谁知三个月后的一天上午,我正站在村街上和人说话聊天,突然听到邮递员杨鹿喊我:“杨东志,你的信和汇款单。”我顿时感觉奇怪起来:“谁会给我写信、汇款?”当我从杨鹿手里接过汇款单一看,上面赫然写有“稿费”六个字,心便“突突”地急跳起来,继而我又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,里面装着的是一张报纸,报头是《鹿邑文艺》——杂志改成了报纸。头版头条赫然印着《一瓶酒的故事》,标题下的署名就是我。当时,我激动万分,也忘记了和杨鹿说一声“再见”,便急急忙忙给在家的父母亲“报喜”去了。回到家了,这张报纸一时间成了宝贝,一家人你抢过来、我抢过去,一个个爱不释手。父亲说:“这倒是一件好事——既有名,又有利。既然你会写作,以后你就把它当做自己一个职业吧。”自此,只要不是农忙季节,父亲就把地里那些男劳力的活计全包了:“不是啥紧活,你就在家写东西吧。”说实话,我的“笔头子”还算争气,可以说是“每稿必中”,先是省级报刊,继而又是国家级报刊,小说、散文、诗歌、杂文,还有消息、通讯,不但发表了,而且屡屡获奖,稿费收入在当时也堪称“不菲”。
几年后,我被河南省人事厅以“社会闲散科技人员”的名义,录用为国家干部,分配到城关镇政府工作。与此同时,我还被转为城市户口商品粮,加入了中国共产党,并当选为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鹿邑县委委员。为此,《河南日报》(农村版)头版头条以《青年农民四喜临门》为题,报道了我的事迹。
就在我拿着这张报纸准备回老家给家人“报喜”的时候,父亲进城来了。令人意想不到的是,父亲是带着县人民医院的《诊断书》过来的。原来,父亲病了,一个人去了医院。当他一言不发地将一份《诊断书》递到我的手里时,我一下子惊便呆了:“食道癌”?父亲是一个识文断字的人,当然已经知道。可是当我抬头看向他时,他还是像过去一样,和蔼地微笑着。不过我心里明白,父亲这是不想让我为他的病担心。也正是为此,我一直“记恨”着那个医生,直到今天。“是不负责任?还是没有职业道德?亦或不懂英文?为什么你就不知道把汉字‘癌’写成‘CA’(癌的英文缩写)呢?如果是用英文书写,父亲不就没有那么大的压力了吗?”好在我的一个检察官朋友时国平,为我推荐了一个名叫李金柱的医生,只是不知道这个李金柱的联系地址,朋友之所以推荐他,是因为其订阅的《山西青年》杂志报道了他的事迹。
当这位检察官朋友把这本《山西青年》给了我后,我便连夜给杂志社打电话,结果辗转数人,终于找到了李金柱的联系方式。李金柱自我研制的药,是一种自制的黑色、大丸的中成药,共有两种,配合使用。父亲用了这个药,病情好像没有发展,因为他一直没有感觉疼痛,而且对吃饭也没有丝毫影响,甚至父亲还慢慢地胖了,体重至少增加了十几斤。当然,是非常正常的胖,而非浮肿什么的。为此,我暗自庆幸:“虽然药贵一点,但只要有效就好。”
麦收季节到了。我在拿到医院检查单、得到医生之“有所好转”的肯定意见后,便和父亲商量着回乡下老家收麦。那时候不像现在,车特少,乡镇和行政机关都没有车。但是,我出于“让父亲也享受一把”的心态,同时也不否认有“显摆”一下的心理,特意借了县政协主席张景志的“座驾”——刚买不到一个月的“桑塔纳”轿车,用来送父亲回家。张景志主席当时可能没事吧,也与我们乘车同行。父亲见到张景志主席后,眼睛一亮:“张主席是不是原来在县委工作的张书记?”张景志主席诧异地回答:“是啊!你认识我?”父亲说:“我来县里开会时见过您。”接下来,两个人便热闹地聊了起来。一路上父亲谈笑风生,丝毫不像一个患病的人。
那年月,没有收割机,所以“麦收”是一个非常麻烦的事。用镰刀割、用架子车拉,拉到场里之后,还要依次摊场、碾场、起场、扬场、晒场……农民们一个个热得要死、苦得要死、累得要死。一个“麦收”,至少需要二十天时间,“集体化”的时候,甚至需要一个多月才能完成。父亲种了一辈子地,自然知道“麦收”的艰辛,所以刚开始也要去帮忙,但我死活不让,所以他只好一个人呆在家里。
可能是我当时年轻不懂事,每每下地回来,见父亲都是微微地笑着,和我们一起交谈,一起吃饭,没想到他是不是在强作笑颜,安慰我们。就在“麦秸上垛”、麦收结束那天傍晚,我们刚刚回到家,正在洗手洗脸准备吃饭的当儿,父亲突然告诉我:“我有点不得劲(方言。即身体不舒服),你快找先生(当地对医生的称呼)来给我看看吧。”当时,我连手都没有擦,便一路狂奔地去请医生。这个医生姓孙,名树中,虽然他只是本村的一个“乡村医生”,但医疗水平不可小觑,绝对具有省级医院中医专家的水平,人们都说他有“起死回生”之能,在当时名扬周围百里。孙树忠医生为我父亲把了脉之后,说了一句:“胃穿孔。快送医院。”于是,我就连忙找人。因为当时农村没有车,就准备用床抬着去医院。可是,床刚刚绑好木杠,人还没有来够数,就听父亲大声呼了一口气,便再也没有了动静……
就这样,父亲永远的去了,去了另一个世界。
令我遗憾终身的,是父亲连一张照片也没有能够留下。
作者近照